[我在等一個人……]陀鈴說的癡癡傻傻，語氣之間卻盡是固執。

世說，人死後便成了魂。善魂入輪回臺中，結一世紅塵；惡魂入無淵地獄，受百年酷刑。除了這二者之外，還有一種無善無惡，便成了鬼。

話說這鬼，多半是怨氣深重，情仇絕深。不願過奈何橋，喝不下那孟婆湯。往幽冥殿上一跪，開口便是深冤極仇。

於是，閻羅便將他們融化在了忘川河中，只使得那些血流之水變得更加渾濁。

陀鈴應該是個例外，黑無常一直都這樣認為。她無恨亦無癡，卻固執勝恨癡。久而久之，她也成了鬼，一個固執的鬼……

[還在等他？]黑無常站在屋檐，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屋內的陀鈴，嘴角不禁勾起一絲無奈，[已經三百年了，卻還不肯放棄，當真固執。]

陀鈴聞言並不答話，傾城的面上露出一絲傻傻的癡笑，看不出內心的喜悲。

陀鈴曾給黑無常說過，只要不喝孟婆湯，不過奈何橋，她便一定可以等到他。

黑無常敷衍的點了點頭，心裏卻輕笑一聲傻女子……他在冥界呆了幾千年，什麽樣的癡情怨鬼沒見過？有多少哭著喊著說要等人，最後卻都化在了那忘川河的滾滾血流之中，不見結果。

[我已經……不記得他的模樣了……]頭一歪，陀鈴柳眉微蹙，似是自言自語，又像是向黑無常緩緩道來，[他對我很好，很好……他說過，不管他轉過幾世，都會與我再次相會。所以，我一定要在這裏等他，而他……也一定會來……]

[是是是，他一定會來。]無奈的搖了搖頭，黑無常不禁在心裏暗嘆口氣，三百年來，反反覆覆就是這麽幾句話。

偶爾在孤寂的忘川河邊，黑無常也曾有些好奇，到底是怎樣的一位男子？才能令她這般的魂牽夢繞念念不忘。

入夜，在那深山的老宅之中，枯黃的燭燈搖曳著青絲，平生了幾分鬼氣。書生打扮的男子眉目清秀，端坐在木椅之上，對面，是一位紈絝模樣的公子，身後還立著一位布衣小斯。

卻聽那位公子低聲道：[這老宅已有百年之久，早已破舊不堪。若不是兄臺一定要圖個清凈，在下是斷斷不會讓兄臺住在此處。]

[是啊，我們家公子邀您去府上小住，可您偏要住在這……]打了個寒顫，布衣小斯緊張的環視了一下四周，方才繼續嘀咕道：[就這陰氣森森的地方，公子您可也真是好膽量了……]

[呵～]淡淡一笑，書生打扮的男子隨手摸起了桌旁的寶劍，繼而道：[堂堂七尺男兒有何畏懼？管他妖魔鬼怪，只要敢來，我便要他有來無回！]

[這……公子真真英雄也……]主仆二人對視一眼，便也相繼無話。

是說三日之後，整個京城都傳遍了一件事情，城南財主家的老宅中死了一個書生。聽說那屍體的面上還僵著一絲詭異的笑容，樣子十分滲人。

黑無常懸在空中，看著大街上議論紛紛的人群不禁輕笑出聲。眼角一撇，目光便停頓在了一位身穿道服的男子身上。

卻見那位男子舉止超凡脫俗，面容俊美又自帶三分冷意。不經意間便令世間萬物頓然失色。

[這座城池妖氣甚重。]超凡脫俗的道長看著杯中沈浮的茶葉徐徐開口說道。

坐在一旁的男子眉目如劍一身英氣，聞言不禁緊鎖雙眉，半晌，才斟酌的問道：[依你之見……]

[你看那天色，陰朦之中透著迷霧；再看那路上的行人，個個面如土色，喜怒皆詭。]

[你是說……]

[這個妖孽道行匪淺。]

眉目如劍的男子聞言不禁一怔，斬妖除魔乃是他們尋常之事，卻從未見過如此凝重之色。[莫非，這座城池已成了妖府？怪道方才進城之前我沒有嗅到生人的氣息。那我們……]

[我們今夜便住在這家客棧。]

[好，一切依你便是。]眉目如劍的男子神色凝重如是說道。

圓月中天，映著詭異的紅光。風中亦帶歌聲，淒淒嗚嗚涼意便一路浸透了骨髓。妖冶的花瓣漫天翻飛，猩紅如血雨，滴滴落在心上卻如冰珠落了玉盤，脆聲之後便是一片支離破碎……

[大膽妖孽！]銀光出鞘，轉瞬之間歌聲不在。

落花翻飛處，墨發飄揚的女子，衣角隨風波動。一縷青煙下九天，如霧似夢，不見容顏。

[龍池水君……]輕柔的聲音如麝如粟，不經意間就令人恍了神思。

[大膽妖孽！既然識得本君還不快快束手就擒！]被喚作龍池的道服男子雙眉一蹙，揮劍便要刺去。

女子輕巧的躲避，語氣之間盡是乖巧，聲音亦變得惹人憐愛。[為什麽要束手就擒？]

[你禍亂人間，使凡塵生靈塗炭，居然還敢問為什麽？]

[呵呵呵～]一聲嬌笑，如銀鈴響在夜空，似幻亦悲。

[水君此言差矣，我雖為鬼魅，但禍亂人間四字實不敢當。水君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便一意孤行，豈不太過武斷？水君說我禍亂人間可有證據？單憑一座被妖氣所侵的城池，水君怎麽就認為一定是我所為？]

[這……]語塞，從來都是只做不說的道長被問的啞口無言。

女子見狀繼而輕笑，血紅的衣衫在幽黑的夜色之中猶如一朵盛開在忘川河邊的曼珠沙華。

[今夜小女子多有叨擾，還望水君多多包涵。]

如來時一般，風中亦帶歌聲。不待龍池回神，眼前卻只剩了中天圓月和那漫天飛花……

[你氣色不太好。]倒一杯清茶，眉目如劍的男子面上浮起些許擔憂。

[無事，昨夜沒休息好罷了。]看著茶杯出神，龍池不禁就想起了昨夜女子離去時飄落的話語，淒涼且傷感，不經意間就截中了心中某個柔軟的角落。

[你說，混亂此處的妖孽是怎樣一位……]話未說完，便先楞了一楞，他何時學會了這樣的口吻？稍覺不妥，繼而改了話題，[昨夜，我遇見了一個妖孽，但未弄清楚來歷。]

[哦？]解神聞言一怔，握著杯子的手也生生頓在了玄空。半晌才緩過神來，[你我游歷人間，一路斬妖除魔不曾見你失手。怎麽？昨夜妖孽的修為竟還在你之上嗎？]

[這……]一時語塞，窗外的花瓣隨風紛落，簌簌如泣。[是我失手……放她走了。]

昨夜確是晃了神思，想他修為萬年，什麽樣的妖魔鬼怪沒有見過？卻獨獨沒有見過那般的淒涼，還伴著一種淡淡的痛徹心扉。

那個女子，是第一個敢主動找他的鬼魅。旁的，不是見他就跑便是退避三舍。

[聽說城南口開了一家布衣店]解神思量著開口，卻欲言又止。

龍池見狀不禁蹙眉，聲音亦不見情緒，[怎麽？]

[也沒什麽，只我今早路過之時，突覺裏面傳出一陣煞氣，但再細細一覺，卻不見痕跡。想來，應是我多心了]頓了頓，看著龍池不作反應，又繼而開口道：[要不……一會兒你也去瞧瞧？]

[好]淡淡一聲，兩人便相繼無話。

卻說那間城南的鋪子，一眼望去也與其他無異，但再仔細一品，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。

龍池與解神兩人一前一後踏進店門，四周的墻壁皆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彩布。那店小二是一位幹瘦幹瘦的少年，若不是他身上散發出的生人氣息，龍池差點以為他是一具幹屍。

[二位客官，您看喜歡那塊兒布料？我們小店剛剛開業，就討個茶錢，絕對實惠。]

[我們……]

[我們不是來買布的]龍池說的直接，楞了那位幹瘦的少年。

[不……不是來買布的……那……]面有難色，話語也不知如何去接。

[小兄弟，這家店裏就你一人嗎？]

[不，我家老板在裏屋。哎？不過，你們到底是做什麽的啊？]察覺出不對，幹瘦的少年不禁圓目一瞪，一絲郁悶的表情露骨的浮在臉上。

[在下解神，這位龍池道長是在下的朋友。不瞞小兄弟，在下與龍池道長都覺得……貴店有些不妥。]

[不妥？]未等少年開口回話，裏屋卻已先行傳來一聲嬌笑，[不知二位客官是覺得小店哪裏不妥？小店今日才剛剛開業，二位可不能就這麽壞了小店的名聲。]

紅帳微撩，露出半邊如玉下顎，朱唇微翹，卻是道不盡的風情萬千。

龍池與解神見狀皆是一怔，不想世間竟有如此絕色，只是半許容顏便已讓人晃了神思。

[在下……在下一時失言，還望姑娘不要見怪。只是貴店確有不妥，在下道行淺薄，一時之間卻也不知從何說起……]

[既然如此，便是誆語。但凡做人做事皆要有理可尋，若人人都像二位客官一般張口便來，怕是要屈冤成災了。]頓了頓，紅帳放下，腳步聲亦遠去，[這世間就是如此，凡夫俗子到底是不分青紅皂白，不如那九重天上的神仙，公正廉明。]

字字諷刺，聽得二人皆是無言。龍池看著眼前那妖艷的紅帳，紅的似乎太過詭異。一時暈眩，似是一陣電流穿過腦海，卻再也記不起來。

這樣的艷紅，他是不是從哪裏見過？可是，又會是在哪裏呢？

[我們走吧]尷尬的向少年作了一揖，解神不著痕跡的扯了扯龍池的衣袖，後者回神，淡漠的看了他一眼，想說些什麽，卻瞥見那艷紅的紅帳，終是沒再做聲。

一路無言，回到客棧時已近傍晚，殘陽如血，令人一陣恍惚。

[那家布衣店確有不妥。]

[你發現了？]

[那紅帳……]

[不錯，是新婚嫁娶才用的紅帳。]

[是不是太紅了？]

[就像血一樣……]

夜如潑墨，無一點星辰。血紅的衣袂無風自揚，薄霧之間鬼氣森然。

[我在等一個人……]

[是是，你在等人]黑無常笑得無奈，隨意坐到屋檐之上，準備洗耳恭聽這個他已經聽了三百多年的故事。

[那個人啊……很好很好……]陀鈴說的癡癡傻傻，面上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。

[是啊，多虧了他是個好人。]隨意的敷衍，黑無常幹脆躺了下來，心裏卻不禁的暗嘆一聲，多虧了他是個好人，還在你大婚的時候跑了，要不是個好人，還指不定怎麽樣……

[那是因為，他有事情非走不可……]似乎是有讀心術，陀鈴輕易的洞察了黑無常的心思。

幹笑兩聲，後者有些尷尬的坐起身來，[不管什麽原因，反正他是個好人不就得了？不過，有件事要提醒你，近日九重天上龍池水君下界了，你可要小心一點。]

[我知]陀鈴聞言略一點頭，面上卻淡淡無一絲表情，[我只是在等我要等的人，又沒做什麽壞事，他不會收我的。]

[但願吧～]輕笑一聲，黑無常繼而轉開了話題，[你說你要等的人會在這座城池出現，可這座城池四處布滿了詭異之色……]

[這與我無關]像是隨口一說，卻又像是急急的辯解，陀鈴柳眉一蹙，扭頭看向黑無常道：[我再給你說個故事可好？]

後者聞言點頭，陀鈴淡淡一笑，便回憶似的開口說道：[從前，有一對姐妹花，她們從小一起長大，相親相愛感情甚好。不管有什麽東西，都會互相謙讓，共同分享。可是有一日，她們遇到了一個男人。而且，姐妹兩個都喜歡上了他。一開始，她們以為，她們還能像從前一樣相親相愛。可是，她們錯了，原來感情這種東西，是不可以與人分享的。於是，她們便開始暗暗較勁兒，總是希望那個男人可以更喜歡自己一點……]

語到此處，微弱的聲音淹沒在了風裏。黑無常看著陀鈴那憂傷的表情，不禁好奇，[後來呢？]

[後來，她們便一同成親了。可是，那兩個姐妹實在是打不開心結。終於，在成親的那天晚上，姐妹中的其中一個，消失而去，只留下一張紙條，讓那個男人做出選擇，只能娶她們之中的其中一個。]

[於是，那個男人就把禮堂那個拋棄了？]敷衍一笑，黑無常並不在意這個故事的真實性。

[是啊……那個男人，頭也沒回的走掉了。]

[呵，看來那個男人更喜歡消失的那個。]

[誰知道呢……]

[此話怎講？]

[隔日，那個男人抱回了女人的屍體，原來，那個消失的女人，是以死相逼。]

[這樣，倒還真是分不清，他究竟喜歡的是誰了。]

[是沒分清。不過無常爺，你猜猜看，那個死去的女人，是姐姐還是妹妹？]

[這……很重要嗎？]

[也許吧……其實，在那個男人的心裏，早就已經分出了親疏。只是，那兩個姐妹實在是太過相似，而到最後，又有誰知道那個男人失去的，到底是不是他的摯愛……]

燭燈枯黃，映在墻上便是一片斑斕。檀木的案上立著一方漆黑的牌位。焚香青煙襯得分外詭異。

[羅鈴……]黑無常輕念出聲，掐指一算，生死簿上卻不見其蹤。

那個故事勾起了些許興趣，故而深夜來訪。想來，若說死去的那個女人，左不過就是陀鈴了。執念如此之深，以致成鬼。所以，牌位之上，也應該寫的是她吧。

可是，這方漆黑的牌位之上卻又偏偏不是……

黑無常輕笑一聲，隨手將那牌位放在手中掂了一掂，一縷青煙而逝，再不見了蹤影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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